2006.01.15　 中國時報

■三少四壯集---寒冬溫泉日

◎韓良露


節氣小寒一過，體內蟄伏的溫泉蠱就醒了過來，天母谷地的清晨冬霧中飄盪著恍惚的硫磺氣息，住在高樓的我只要一開窗，冷冽的風就勾引著我思念起全身泡在熱溫泉中的柔軟狀態。

寒冬泡溫泉，絕對是人生一大樂事。尤其天氣愈冷，溫泉澡池內外溫差擴大越冷，整個澡池升起的白霧氣旋愈大，才更有幻境之感。

每到深冬，我的行程表中常常排滿了溫泉日。還好我住得離北投溫泉鄉不遠，車程不過十來分，興致一來就可出行，我常猶豫著要不要搬到台北市中心居住，每不能遷移都跟不想離溫泉地脈太遠，畢竟童年居住在溫泉鄉的生活習性，已經把泡湯當成日常儀式的一部份。

因為小時候，常常和阿嬤逛澡堂，對早年的北投溫泉旅館，從沂水園、南國、瀧乃湯、熱海、梅月等都如數家珍，阿嬤喜歡比較不同的旅館的溫泉水質和澡池建材，從青磺、白磺、碳酸、鐵泉的不同香氣和味道，到火山石、觀音山、檜木澡池的不同觸覺和感受，都是換地方洗溫泉的行家樂趣。

如今我雖然已經交了不少的會費，加入了一家溫泉旅館當十年會員，但還是常常心有旁鶩，只要看新的溫泉旅館開張，一定會去試試，這些年從春天、亞太、太平洋、水美到三二行館，北投的溫泉澡堂越來越高檔，設備越來越奢華，只可惜溫泉的香氣卻越來越少，從前洗過溫泉的我，可以到第二天都會聞到身上皮膚殘餘的溫泉氣味，那種在肉身上呼吸的溫泉幽微，如同情人的體味般深入靈魂，提醒著和溫泉纏綿時的情境。

我記得童年的黃昏洗完溫泉後，一整個晚上，我都會忍不住拉起自己衣口嗅聞脖子上的溫泉餘氣，聞著時都會有種嗅覺的歡喜，和聞自己身上的香水味很不同，香水不會給我一種從皮膚滲透出來的感覺，香水是隔的，隔開了肉體和靈魂，溫泉卻可以將肉體與靈魂相連。

我最喜歡洗過溫泉的半夜，悠悠醒來時，聞到黑暗中自己身上飄忽的氣息，在寂靜中特別強烈，有一種和大地的生命氣息互通之感，那樣奧秘出神的體會，長大之後，再了不起的芳香療法都及不上。

也許是我的皮膚已經老了，也許是知覺遲鈍了，也許怪罪現在的溫泉品質不佳了，童年的溫泉魔力已不再那麼強大了，常常洗完澡後不到幾小時，就不太聞得出身上的隱約香氣，在黑夜中被自己的氣味催眠的經驗也不再有了。

但洗溫泉仍是必要的，如今人到中年，特別會在澡堂中觀察自己和他人的一身皮囊。看到青春少女如凝脂般的肌膚，在熱泉中染成緋紅，就看到了自己的昔日，再看看老嫗鬆弛的沙皮，也不得不看到自己的未來，溫泉澡堂是頓悟肉身無常之所。

洗溫泉，我總喜大眾池，可以看可以聽，咖啡館和大眾澡堂，都是很奇異的空間，明明是公共的，當人一放鬆，又百無禁忌。咖啡館和澡堂中可以聽到的親密和隱私對談，往往比電話竊聽還聽得多。

日本作家式亭三馬的「浮世風呂」中，記載了平日少言的日本人在澡堂中的高談闊論、大放厥詞，溫泉之所以有精神的療癒作用，也許正因此理，澡池比精神醫生的躺椅更讓人放鬆，當然也更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