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施君蘭
歷經拜耳撤資、古根漢破局，台中十幾年沒有重大建設。中科的啟動宛如活絡死水的巨石，一落下，為台中產業和人心激起了無限生機……。
烈日當頭的七月中，下午兩點半。
穿著合身的卡其色制服，友達光電五代面板廠廠長朱永銓走進台中中部科學園區臨時搭建的公務所。公務所四四方方，又長又窄，從外面看像鐵皮貨櫃屋，但屋內人聲鼎沸。
每張小圓桌緊挨著，距離不到一公尺，全是穿著休閒襯衫、卡其西裝褲、提著筆記型電腦的科技廠商。他們講話很快，雙手不斷在鍵盤上敲敲打打，不消半小時，事情談妥，小圓桌就換上另一組團隊。
朱永銓隨手關上門，隔絕三十五度的豔陽，汗珠在安全盔下隱隱滲出。透明玻璃門外，是像巨型積木，白底、藍綠反光窗，佔地超過 四萬八千平方公尺 ，相當於六∼七個足球廠大小，全球最大的六代面板廠。廠房兩邊有漫天紅土，有正在整地、搭了一半的廠房，以及不斷吊上吊下鋼筋的怪手。遠方是同樣趕工中的華邦電子。
朱永銓膚色黝黑，有細細的丹鳳眼，講話不疾不徐，對陌生人並不熱烈。他今年三十出頭，台北人，跟著友達待過龍潭、新竹，一直是友達設新廠的先發軍。前年十月，他從竹科來到中科，眼前的廠房還是一大片甘蔗田與墓仔埔。他在今年四月新婚，即將在八期重劃區買下人生第一棟房子，月底就要把戶口遷進台中，成為台中人。
新工作，新人口
「到了台中後，我才知道生活可以這樣過，」他僵硬的表情終於笑開。他說，竹科商店少，地價是台中的兩倍，「又貴又無聊」。他現在可以在週末到台中公園走走，接近大自然，百貨公司與餐廳近在咫尺，每到假日就充滿期待。
朱永銓並不知道，他正為台中帶來新的改變。
台中正在換新貌。中科為台中帶來了新的工作機會與人口，也同時帶動消費。自二○○三年七月動工以來，中科吸進人潮與錢潮的速度，大幅超越竹科。到今年五月為止，進駐的廠商達六十六家，總投資額接近七千七百億台幣。竹科花了二十四年總投資額才破兆，中科不到兩年就達到七成。隨著投資而來的是工作機會。目前中科連同營建員工與廠商，有一萬一千人，人才需求則上開到五萬人。
台中就業服務中心從今年年初就不斷媒合人才，友達、華邦、茂德電子等科技大廠都開出五百到一千，兩倍於以往的人才缺口，但仍不敷所需。為了因應中部人才需求，勞委會職訓局投資十六．五億台幣，預計將培養出三萬名科技人才。不只科技業，金融業、製造業的就業需求也在提升。
台中拚過北、高
就業需求改變台中最多的，就是帶來許多像朱永銓的新移民，以及吸引台中人回流。比起另外兩個大都市，台北市人口逐年下降，高雄市人口維持大致不變，台中市的人口，卻罕見地連年上升，從二○○一年的九八．四萬人，二○○三年突破一百萬，今年直線上升到一○二．六萬人（見表一）。
跟北、高兩市相比，台中市的勞動參與率也是連年上升。近三年來，台中市的勞參率從五六．七％上升兩個百分點，到五八．七％，北高二市則都停留在五五．八％（見表二）。
「大家都搶著要來，」朱永銓回憶，當年友達在龍潭設廠，同仁意興闌珊，這回到台中卻是搶破頭。
帶動消費
除了帶來生產力，他們也帶來新需求，開啟一連串消費商機。房地產首先受惠。從二○○三年七月中科動工開始，台中的房地產就水漲船高。緊臨中科園區，在山坡地上、藍牆白窗的國光社區，歷年來住房率只有兩成，幾乎已經沒落，今年卻暴增到七成。
信義房屋七月中的市調也顯示，中科所在地西屯區的地價，從去年的第六名竄到第一。有「台中市信義計劃區」之稱的七期重劃區，目前 一坪 叫價超過四十萬台幣。園區周邊還是荒土，但建商已「圈地為王」，每塊建區都掛滿建商的招牌。
投資效益不只在市中心。台中建築公會理事長王忠正表示，像順天建設在台中縣大里鄉開發的工業區，還沒開發完就銷售一空。中科也吸引外地人來花錢。從北部南下購買豪宅的人愈來愈多。
一個週間午后，一對中年夫妻走進市中心七期重劃區的一所房屋接待中心。中心內地板光滑，冷氣靜謐，簡單的黑色桌椅與沙發，還飄著淡淡的蝴蝶蘭香氣。中年夫妻來自台北，在捲簾隔間內笑得很開心。不到一頓飯時間，就訂下兩千五百萬的豪宅。
建商表示，現在許多竹科與台北人到台中置產，「花一場電影的時間，就買下兩幢豪宅。」他秀出一張科技大廠主管的名片，用手遮住名字。「這只是第一批，只要工作能解決，有更多的人願意來，」他神祕一笑。
許多廠商也開始搶攻中科新移民的商機，為他們量身打造產品。建商在園區周邊推出套房式的「新貴小豪宅」，目標鎖定年輕單身、高收入的科技新貴。大眾電信則在去年為園區推出專案，架設專屬基地台，原本園區通訊不良，現在已能全區使用ＰＨＳ。
商家與市井小民也明顯感受到改變 連計程車司機都有感覺
台中地區的五星級飯店現在一房難求，「中科影響很大，」離市中心有點距離的上豪大旅館接待人員解釋。現在來中科工作的人，大多是裝機的外國技師，以及每週不定期往返的中高階主管。他們以旅館為家，平日大約有五千到八千人，長駐在飯店。
高職畢業的計程車司機陳賢達，去年年底則突然發現「薪水變多了」。「以前一個月最多六、七萬，現在居然有十萬，」他掐指算著，扣掉油錢，一個月可以淨賺七、八萬元。他現在每天到國光社區排班，而根據中科警衛哨的估計，園區每天需求的計程車達五百個班次。
帶動產業轉型 中科也連帶地，帶動台中的產業轉型。
以今年三月最早投產的友達光電為例，以往機械設備全由日本進口，現在則有部份自動化設備，找台中當地廠商合作供應。
朱永銓坦承，一開始傳產不了解友達的需求與規格，磨合非常困難，「友達的工作步調很快，」他說，台中人比較悠閒。
但傳產的潛力令他驚訝。台中老闆親自上場，自己參與全部流程，從完全外行，不消幾個月，居然能向廠商開出自己的規格與模組，不但掌握了科技廠商的需求，還進一步提升品質。
「他們只是缺少門票，」朱永銓很佩服他們，「我相信三、五年後，他們的品質會比日本好。」
台中一直是化工、機械業的大本營，九○％以上都是傳統產業的天下，他們也為台灣創造第一波經濟優勢。
但從一九八七年以來，面對中國大陸崛起，不斷出走與倒閉，工廠數目從一九八八年的五○四二家，到今年五月剩下三四三○家。十五年內，有一千六百多家工廠在台中消失。
也因此，中科承載著讓台中產業再度起飛的希望。大家很關心中科能否帶動當地機械、化工等傳統產業，產生更高的價值。
台中科技走廊指日可待
中科的人氣，讓一九九七年就開始規劃的精密機械工業園區，最近終於動起來。七月初的招商說明會，擠進四百名廠商，園區只能容納一百一十家名額，當天卻有二七七家登記有意進駐。中科、精密園區連同原本的台中工業區、文山工業區，將形成完整的上、中、下游產業鏈，喊了好幾年的「台中科技走廊」口號，似乎愈來愈有可能實現。
事實上，台中當地的傳統產業龍頭，如喬山、成霖或巨大等企業，近年來已經攻下國際市場，打出自有品牌，本身就充滿競爭力。
他們對中科樂觀以對。「大家擔心中科會不會擠壓傳統產業，」目前擔任中部產業「磐石會」總會長的喬山董事長羅坤泉笑呵呵地說，「其實它會讓我們增加競爭力，愈變愈好。」
他進一步指出，人才正互相交流。「別以為只有高科技會吸傳產人才，」他提醒，「我們也會把科技人才吸過來。」年初以來，已有行銷人才轉往喬山。
在地人的兩樣情
中科活絡了台中產業，但影響最大的，更是當地民眾的內心。「我只能說，台中人悶了這麼久，終於一吐怨氣，」今年在市中心推案量排前三大，在台中土生土長的總太建設總經理吳錫坤說。一吐怨氣的原因？「因為台中十幾年來都沒有重大建設，」他的眼神很凝重。
很難想像，對坐擁大片山野的台中人來說，現在最美的景致是「怪手配夕陽」。吳錫坤說，現在心情不好，就在傍晚開車上大度山，看看中科大廠房，以及日夜趕吊鋼筋、開挖土石的怪手，想像完工後的壯觀場面，「那不得了，整個人都會興奮起來，」他笑道。
台中十五年前就被標榜為「最具發展潛力」的都市。在《天下雜誌》二○○四年的縣市調查中，台中市被選為最具未來潛力的第五名，同時也選為最年輕活力的城市，是僅次於台北，最適合年輕人打拚的縣市。此外，它的環境美感也排到前五名，每萬人享有三．七公頃 的公園綠地。
但這個「潛力」一直被悶著。中科招商委員會執行長陳明德說，當初政府喊出「北ＩＣ、南光電」的科技願景時，就獨漏台中。他思考台中精密工業的發展潛力，認為大台中能成為奈米科技的頂尖，因此推出「中奈米」的藍圖 。
台中人的信心從房地產能看出端倪。台中建築公會理事長王忠正表示，這次購屋的人潮與十年前投資客大行其道不同，台中在地人的比例佔了一半，三○％是外縣市人口，投資客只佔約兩成。「當地人願意把錢拿出來置產，就代表對這塊土地有信心，」他說。
狼來了好幾次
儘管政府、市場一片叫好，台中人並沒有被沖昏頭。相反地，他們提出質疑，「你覺得會有什麼改變嗎？」一名中小企業負責人問。
台中人也曾有三次國際化的機會，但是都落空。兩千年開始營運的月眉育樂世界，原本有機會讓迪士尼經營成國際遊樂中心。但後來迪士尼沒來，跑去了香港，而長億集團接手後，一九九三年就發生財務危機。
一九九七年三月，因為環保與公投的爭議，德商拜耳以「對台灣法定證照核發制度不再有信心」，以及「台塑六輕沒公投、為何拜耳案要公投」等理由撤資，宣布停止台中港區設置ＴＤＩ（二異氰酸甲苯酯）廠的投資計劃，台中人再度與重大外資建設失之交臂。
最近一次失落則是古根漢美術館。二○○二年胡志強接受《天下雜誌》專訪時曾表示，台中要創造特色，必須靠「明星產業」古根漢引發商機，帶來財富，「全台灣經濟這麼衰敗，我這個策略不是唯一可行的嗎？」但現在連古根漢也破局了。
因此，現在台中人對眼前的榮景是比較保留的。在台中二十年，曾被日本獨家授權製造國家球場塑膠椅的至陽塑膠董事長劉陽，聽到廠商搶進精密園區，他不動聲色，「是開始『說』了，不是開始做了。」
二十年前在豐原白手起家，現在擁有十家店面，過年過節總大排長龍的聯翔餅店老闆張桂碩，一提到地方發展，嗓門就高起來。「我賺錢是因為我拚命，」他拉高聲音，「跟政府沒有關係。」
喬山董事長羅坤泉對執政者的期許多於責罵。「沒這麼快，要多給一點時間，一步一步來，」他說。
夕陽西下。座落大度山的喬山健康科技，羅坤泉位於頂樓的辦公室視野全開。斗大蛋黃似的夕陽伴著餘暉，將遙遠靛紫色的山頭照得金黃發亮。
玻璃窗外，右手遠方是趕工中的中科廠房，腳下是一大片綠油油的甘蔗田，左手邊的清泉崗機場，一架飛機正在起降。台中三十年來的改變，似乎都能從這扇窗戶盡收眼底。
這一次，台中能不能搭著中科的發展起飛，成為更有產業競爭力的都市？ 「我們總希望台中變好，」廠房座落在神崗鄉稻田裡的大舜聯通公司副總經理張坤政說，「這次應該是真的了。」
預見未來 台中人要的不只是中科
台中的未來，是跟中科分不開了。包含台中縣市，面積達三○四．二公頃的中部科學工業園區，以發展奈米技術科技作為主軸。政府投入二三一億台幣的經費， 二○○三年七月二十八日 破土，預計明年年底完成。
完成後的中科，將與北部竹科的半導體產業、南部的光電產業連成「北ＩＣ、中奈米、南光電」的產業發展鏈，達成台灣頭到台灣尾「科技走廊」的願景。
根據中科統計，台中基地預計將可創造五∼六萬個以上就業機會，預估兩年內將可創造出兩千億台幣的產值。中科預計未來要引進生物科技、光電、航太及精密機械等產業，帶動中部的產業升級。
當初在規劃中科時，中科招商委員會執行長陳明德認為，中部地區是全國精密機械大本營，也是中藥科技與塑膠工業的集中地。這些傳統產業急需導入奈米技術，以提升競爭力。
「不能再重南北，輕台中，而且行政速度要快一點，」他說，過去的行政效率太慢，從申請、審核到通過、蓋廠，常常一年時間就過了，「廠商哪等得下去？」
因此，他加速中科審核流程，友達的六代廠，從申請到建好，只花費十個月零五天，也創下國內園區第一樁開發與建廠並行的案例。
隨著友達光電在今年四月份量產，茂德也在七月中宣布試產十二吋晶圓成功，正式投產。國際玻璃基板大廠康寧也答應來台投資設廠，中科的未來愈來愈被看好。
生活機能佔優勢
漸具規模的交通網絡，則支撐著台中整體的發展。高鐵烏日站已經完成（雖然不知何時通車），將與中彰快速道路、高鐵聯絡道路系統、中山高及中二高相連，屆時無論走長程到北高，或走短程交通，都不成問題。從前年就破土的東西向 六十米 聯外道路，終於將在十月動工，解決中科廠商最頭大的東大路、中港路塞車問題。
台中也提供中科另一項優勢，就是有良好的生活機能。生活品質一直是台中的優勢。在《康健雜誌》歷年的調查中，台中一直是全台生活品質最好的縣市之一，物價也相對便宜，只要台北的三分之二。
有山水、有商圈、有交通，高鐵通車後，到北、高都只要四十分鐘，「一日生活圈」願景即將實現，這是中科雖然起步較晚，但招商成果卻遠高於南科的原因。
但面對未來，台中人要的不只是中科。他們有的眼光放在國際，以及其他更切身的問題。
「就算友達來了，要看五年後還留不留得住，它的研發團隊仍然在竹科，」在地台中人，總太建設總經理吳錫坤深深地說，「而這要看台灣對它的國際整體競爭力，有沒有貢獻，不只是台中的問題。」
爭取台中的國際地位，是另一個重點。「兩岸三通後，台中港與機場是離中國大陸最近的出入口，也是北高的中繼站，交通網絡又方便，這個地位是絕無僅有的，」台中建築公會理事長王忠正很興奮地說。
他說，即便機場遷到清泉崗後，大家抱怨國內的航線減少，但往對岸飛的班次卻慢慢增加了。「一開始不用求多，只要飛出第一班，以後一定會慢慢增加，」他揮著一張航班表，七八月份飛往日本的國際航班共有二十七班。
大舜聯通公司副總經理張坤政表示，除了有形的交通，「無線網絡更應該趕快搭建，」他說，「台中如果要國際化，吸引國際大廠，科技環境的建構非常重要，再不做就來不及了。」他很期待縣市合併與升格，「這樣資源會更集中，才能整體規劃。」
治安與色情考驗未來
然而，就算中科帶來願景，治安與色情行業，仍是台中發展最大的絆腳石。平日總掛個笑臉，講話輕聲細語的王品集團董事長戴勝益是道地台中人，一提起包含了舞廳、酒店與網咖等的九大行業就有氣。
他說，這幾年非但政府沒有把它趕出台中，「反而還增加了。」根據台中市政府統計，民國九十年到九十四年三月，九大行業合法業者由三九二家增加到四八○家。
在地價最高的七期重劃區，酒店大剌剌地與豪宅接待中心比鄰而居。若非偌大的招牌寫著「徵小姐」，要看房的客人很容易就誤進酒店。「這樣文化怎麼提升呢？」戴勝益反問。
但對台中人來說，更重要的是，就算中科、高鐵的支票都兌現，「政府到底要把我們帶到哪裡去？」張坤政問。「台中需要一個願景，」吳錫坤眼睛望著遠方，「以及一個英明的領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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